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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5章柳韻的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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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5章 柳韻的慌

酉時未至,起了陣子風,本是澄明的天透出些陰沈來。

首輔府的後院裏肅穆一片,廊下的奴才們屏氣凝神,豎著耳朵聽裏面的動靜。

江陳轉著手上杯盞,瞧了眼內室裏熟睡的小姑娘,聲音壓低了些許。

可聲調雖平平,卻仍是壓不住那話裏的冷寒,他問:“紅堇?往日的避子湯都是你熬的?”

紅堇跪伏在沁涼的方磚上,嚇的魂都沒了,只一個勁磕頭:“爺,這避子湯是國公府送來的,張嬤嬤親自囑咐了的,奴婢也是聽命行事,萬不敢擅自做主。”

上首那人恍似未聞,淡漠的語氣,輕飄飄吐出一句:“杖一百。”

紅堇渾身癱軟在地,連句辯解的話都喊不出了,這一百杖下去,是要了她的命啊。她被幾個家丁拖著往外走,忽聽主子爺道了句:“慢著。”

她以為這是還有轉圜,當即回過神,張口要求情,卻又聽那涼薄的男聲道:“拖去國公府後院行刑。”

紅堇被拖去國公府時,張嬤嬤正伺候老夫人用晚膳,聽見外面聲響,當即皺了眉,呵斥:“外面是何人,真是沒規矩,這時候來擾老夫人清凈。”

她說著替蔣老夫人盛了碗參湯,掀簾出去,便要責罵,還未張口,只覺腹部一痛,被整個踢翻在地。

江陳大步邁進來,背著手,冷然的瞧她:“無需看,外面受刑的是嬤嬤派去首輔府的紅堇,因著給我那外室用了虎狼之藥,自該杖殺。”

張嬤嬤一聽,便曉得今日國公爺乃是為了那避子湯而來,她聽著外面紅堇一聲聲的哀嚎,臉色慘白,再不敢言語。

蔣老夫人將手中瓷盅一放,咚的一聲,是盛怒之音:“好個殺雞儆猴,懷玨,你今日這出戲是演給我這老婆子瞧的吧。是我要張嬤嬤給你那外室送的避子湯,怎的,你連祖母也要杖殺?”

“祖母,您送的這避子湯並非尋常之物,可是想要沈音音絕嗣?”江陳並不進門,站在門邊,不答反問。

老夫人噎了一下,揚聲喝道:“是又如何?一個外室,不配生我江家的子孫!”

江陳頷首,挺拔的身姿在鋪著氈毯的地面上映出長長的影子,肅殺一片,他說:“自然不敢杖殺祖母,只是,若是再有這等事,祖母身邊獻力獻策的奴才,一個也別想活。”

他說著瞟了一眼張嬤嬤,刀鋒一般,刮的張嬤嬤汗毛倒豎。

老夫人杵著手杖,連聲道:“好好好,我且問你,你這外室要是生下子嗣,你日後妻子的體面何在?”

“妻子的體面我自會顧全,無需祖母掛心。”

江陳應了一句,又擲地有聲,一字一句道:“只我身邊的小姑娘,旁人也不能傷害一分一毫!”

他丟下這句話,自顧自出了府,留下後院裏一陣陣的哀嚎,以及老夫人長籲短嘆的灰敗。

江陳回首輔府時,已是更深露重。

音音沒起身,閉著眼假寐。

她今日已聽見了外面的動靜,原本還在忐忑的心,忽而就安定了下來,她這條命,在他心中還是有幾分重量的吧,倒是值得搏一把。

她聽見外面悉悉索索,幾刻鐘後,男子帶著夜裏寒涼的氣息,貼了過來。

音音翻了個身,往他懷裏蹭了蹭,還是閉著眼,仿似夢裏的呢喃:“你怎麽才回來。”

她能感覺到男子身子僵了一瞬,而後輕輕撫上了她的腰。

第二日一早,音音睜眼時,身邊床榻早已空了。

她一反前幾日空茫神色,拿了妝奩,淡掃娥眉。

羌蕪替她館好發,瞧著鏡子裏的小姑娘,饒是見慣了,仍舊楞怔了一瞬。音音這幾日都是素面朝天,雖也是清透的好看,但此刻略施薄粉,於這純真的美好裏又帶了絲絲欲念的媚態,讓人如何移不開眼。

音音曲指在桌案上敲了敲,輕笑道:“羌蕪,你又發什麽呆,今日大人是不是未用早食便走了?一會子我挑幾樣點心,你托人給他送去。”

羌蕪更楞了,她頭一回見姑娘如此殷殷關心大人,一掃前幾日的冷漠之態,不由心中大定,試探道:“姑娘,您.您這是想開了?”

“還有什麽想不開的呢?”音音一壁梳發,一壁道:“大人既許了我子嗣,可見也是看重我的。往後我定當要好好伺候大人,日後主母進了門,也會盡心盡力孝敬主母。”

“那就好,那就好,往後等著姑娘的,必然是好日子。”羌蕪搓著手,一臉欣慰,轉身去拿點心了。

她看著羌蕪掀簾出了門,輕輕笑了笑,落寞的悲涼。

是啊,多好的日子,要同旁的女子分享自己的丈夫,還要卑躬屈膝,對害了自己大姐姐的主母盡心盡力伺候。

江陳收到點心時,早已過了早食的點。彼時他正在內閣處理政務,放下朱紅批筆,問了兩遍:“這是沈音音送來的?”

送點心的家丁便急忙殷切道:“是了,沈娘子一大早起來準備的。”

江陳沒作聲,目光落在檀木纏枝食盒上,打量了一瞬。

於勁見此斟酌問:“爺,可要用一些?”

他說著便要伸手去揭食盒的蓋,卻被江陳打斷了:“不必,等午膳時拿去明輝堂用。”

內閣亦設有小廚房,專供各位大學士私用,午間膳食俱送往明輝堂。只各位內閣學士挑嘴的很,用者了了,若是午間不能歸家,多有各家眷另備了精細飲食送來。

江陳踏進明輝堂時,裏面已坐了幾位同僚。

幾位大人一壁準備用膳,一壁討論時事。

文淵閣大學士陳識看著自家小廝從食盒中一碟碟擺出菜品,漱了漱口,道:“太後靠著章家把持了太半江南兵權,如今又擺明了想插手北方軍務,首輔大人也不知如何想的,竟沈的住氣。”

他說完就著小廝的手,含了口漱口水,還未吐出來,卻見門前緋紅官袍一閃,滿身威儀的攝政首輔邁了進來,那口水便一下子嗆進了喉嚨裏,咳嗽起來。

幾位大學士也是面面相覷,這位爺可是從不與他們共進午膳的,也不知今日如何來了明輝堂。當下板直了身子,起身行禮。

江陳擺了擺手,徑自走了進去,將手中食盒一放,道:“無妨,你們且用,不必管我。”

他臉上神情溫和,全沒了前幾日的冷凝,讓幾位大人松了口氣。只哪裏敢放開了飲食,也只能陪著笑臉,小心應承。

江陳卻仿似體會不出這堂內的不自在,往案桌後一坐,慢條斯理揭開了食盒。

第一層是粉白的桂花糕,花朵般綻開,上面還帶著剛采擷的花瓣,好不精巧。

他微挑了下眉,倒是沒料到沈音音還有這手藝,也真是費心了。

他將第一層屜子抽出來,放在案上,對下首的陳識指了指:“看這桂花糕,可精致?”

在聽到幾位大學士交口稱讚後,又抽出第二層,指了那荷花酥,道:“這荷花酥做的倒也逼真。”

待到第三層的水粉湯圓露出來時,翹了翹嘴角,輕輕扣了下案桌,漫不經心的道:“我這家眷倒也費心,一大早起來做這些費功夫的。”

說罷瞥了眼宋學士的食盒,又道:“只有一碗陽春面嗎?宋大人的內子看來頗不用心啊。”

幾位大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,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。

想來攝政首輔這樣縝密的人,哪能說廢話?定是用點心比喻政事,借機提點他們呢。只是一時也想不明白這話裏的深意,有些著急。尤其那被點名的宋學士,已是急出了一腦門子的汗。

只有陳識是個不愛彎彎繞繞的,滿臉堆笑的應道:“是了,這明月樓的點心乃是京中一絕,以前我內人也常給我捎帶,好吃!”

江陳拈了塊桂花糕,正要往嘴裏送,聞言止了動作,擡眸:“這點心原是明月樓做的?”

“是了,他家的最是精致,一看便知。”

陳識笑呵呵的回了句,聽在於勁耳中卻覺得大概要不妙。

果然,他們主子爺面上雖還是散漫神情,卻再不言語,隨便用了幾塊點心,便出了明輝堂,留下一屋子冥思苦想的大學士。

江陳晚間回首輔府時,腳步輕快,臉色卻微有些沈,他這會子空下來,腦子裏一直回蕩羌蕪捎來的那句話,她說:“沈姑娘今日說了,日後定要同大人好好過日子。”

這尋常一句話,讓他心中大定,松乏了幾日來的沈寒。只想起那送來的糕點是出自明月樓,又有些驕矜的不自在。

進了首輔府後院,他不經意擡眸,卻瞧見廊下立了個小姑娘,滾雪細紗的芙蓉裙衫,掐出細細的腰身,被暖黃的燈光一照,溫婉又柔媚,像是等候夫君歸家的小娘子。

他微微挑了下眉,加快了腳步,面上卻依舊神情淡淡,走的近了問:“怎得候在這裏?”

音音擡手拽了下他的袍袖,有些不自然道:“我等你回來用飯。”

江陳瞧著她白凈的耳尖透出點粉,眸子裏全是細碎的光,卻依舊不鹹不淡“哦”了一聲,狀似不經意問:“今日羌蕪同我講,你是想明白了?”

雖已覺出她的變化,但他還是想親口聽她回應。

音音微垂下頭,臉上落下幾縷細碎的發,整個人都閃著溫婉恬淡的光,她輕輕“嗯”了一聲,低低道:“如何能想不明白呢,出去一趟才知世道艱辛,不是我這樣柔弱女子能自立的,多虧了大人的愛寵,才有今日衣食無憂的日子,往後又能有子嗣傍身,也沒什麽念頭了。”

她芙蓉裙擺在晚風中飄飄蕩蕩,纖細又柔媚,讓江陳心裏生出無限的憐惜。

是啊,她這樣的菟絲花,合該讓男人庇護疼寵的,離了這首輔府,估計被吃的渣都不剩,吃了這一遭的苦,大概也明白了其中艱辛,如今也只能倚靠著他了,還能往哪裏去?

他伸出溫熱的掌,包裹住那柔夷,輕輕握了下,道了句:“放心。”

放心,他會護她一輩子。

可這話聽在音音耳裏,卻有些諷刺意味,她垂眸掩去那絲暗淡,再擡起頭,又是晶亮的歡欣。

江陳被這絲光亮映的楞了一瞬,片刻後才牽著她的手進了抱廈,看見葵花式桌案上擺的晚膳,忽而回首,沒頭沒腦道:“今日宋大人的內子給他做了陽春面,陳大學士的妻子給他熬了參湯,都是親力親為的。”

音音“啊?”了一聲,沒明白他到底要說什麽。

江陳輕咳了一聲,驕矜又別扭:“沈音音,我不吃明月樓的點心,要想表誠意,你親手給我做來。”

他說著揮揮手,竟讓羌蕪將一桌子的菜肴撤了個幹凈,孩子似的無賴:“不吃這些,你給我做。”

音音一時竟無話可說,楞了一會,才吶吶:“可我不會做啊。”

“煮碗面還不會嗎?”“為什麽宋大人的妻子會做?”“陳大人的妻子還會熬湯。”

音音竟從這涼薄的聲音裏聽出了幾絲委屈,躊躇了一瞬,終是道:“行吧,煮碗面大抵還是拿的出手的。”

她說著便去了小廚房,許久也不見回。

江陳坐在桌案後,等的實在不耐煩,起身跟了過去。

膳房裏的奴才們都被音音打發了,她纖細的影子映在小窗上,朦朧的晃動。

江陳踏進來時,便見她正低頭切配菜,笨拙又小心,眉眼透著專註。鍋裏的湯冒著熱氣,咕嘟咕嘟響動。聞起來,是濃重的人間煙火氣,讓人溫暖又踏實。似乎是家的味道?

他不動聲色的瞧了許久,直到小姑娘切完配菜,一擡眼便撞見了他漆黑的眸。

音音擦了擦手,有些不自在,問:“你怎麽來了?”

“本官再不來,大抵要餓死了。”江陳壓下嘴角,還是一副驕矜神色,走進來問:“可好了?”

音音仰起臉,眉眼彎彎,頗有幾分得意:“好了,盛出來搭上配菜便好。”

她一副等待誇讚的神色,讓江陳也升起了期待。他踱過去,伸手便揭開了那鍋蓋。

只是.現實總比期待殘忍。鍋蓋一開,熱氣撲了江陳滿臉,他閉了閉眼,便見咕嘟嘟的沸水裏,細面已擠成一團,面嘎達一陀,沈沈墜在沸水中。

便是後來許多年,江陳依舊記得那面的味道,也記得他這輩子說過的最違心的一句話,他說:“好吃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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